唐诗宋词里的郴州
1096年,即宋哲宗绍圣三年,北宋词人秦观从繁华锦绣的处州南放偏僻局促的郴州。如果选择水路,当从太湖入长江,逆流而上至洞庭湖,再逆湘江而上至衡阳,再逆耒水河而上,至郴江畔的郴州。郴州,秦汉之际,被称为“陆梁地”,西楚霸王项羽曾将楚义帝迁于此,后又杀之。西汉初年,汉帝国征伐南越王国,曾在这片区域鏖战数年。
贬谪途中,一路逆流,人生的逆流又兼旅途的逆流,情何以堪?“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!”当秦观乘舟楫溯耒水而上,涌上心头的,或许就是这《诗经》中的感慨吧。
次年春,秦观自知北归无望,心情十分萧索。在苏仙岭郴州旅舍写下了一首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:
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
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,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
乐黛云先生认为,词主要分两类,一类是“歌词之词”,是写给歌女去唱的歌词,比如《花间集》,表现的内容为美女与爱情,或者以此为喻,抒发别样的情怀;另一类为“诗化之词”,内容即不再是写给歌女去唱的,而是自己抒情达意的一种新的诗歌的形式。
我认为,“歌词之词”与“诗化之词”应该是顺序流变的关系。宋词首先是“歌词之词”。有宋一代,外敌环伺,国势羸弱,立国精神就是苟且偷安,末世心态流行,大家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中。这是作为“歌词之词”的宋词流行的社会背景。然而,知识分子那壮怀激烈的爱国情感与深沉苍茫的历史感概,从来就不曾磨灭。诗言志也,“词为诗之余”,苏东坡、辛弃疾等化诗为词,宋词至此风格为之一变。
秦观,为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,在文学创作中必然要受到苏东坡的影响。此《踏莎行》既非写美女爱情,又非写家国兴亡感慨。但从整体风格看,当可归于“诗化之词”。
本词上片以摹景写境为主。作者远望北方,然而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”。而自己此刻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。有人认为,这是在铺陈气氛,刻意渲染,以导引下片抒情之发挥。固然不错。只有在南岭北麓生活过的人,此处也是句句写实,虽渲染却不夸张。地方俗语“三月三,冻起毛颤颤”,道出了此地“倒春寒”的威力。一直生活在扬淮之地的秦观,初到此地,自然更是难以忍受,又兼“家乡在万里,妻子天一涯”。天气之寒与人情之寒,联袂而至,心境当是无比凄凉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,也曾评及秦观此词作,认为:“少游词境最为凄婉,至‘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’则变而凄厉矣。”
下片先引两个典故“驿寄梅”“鱼传书”,发出“砌成此恨无重数,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”的感叹。这种“恨”,这种感叹,不仅是对自己仕途身世的感叹,更是对国家命运的忧虑。根据当时宋人的记述,《苕溪渔隐丛话》所引惠洪的《冷斋夜话》:东坡绝爱其尾两句。
秦观此次被贬谪,是因为哲宗亲政,政局丕变,旧党失势。新旧党争一直是北宋政治不可回避的话题,孰是孰非,千年以后,人们仍然莫衷一是。而小人往往利用士大夫的党争,构陷他人,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。很不幸,秦观就遇到这样的小人,诬告他写佛书。《宋史·文苑传》云:“使者承风望指,伺候过失,既而无所得,则以写佛书为罪,削秩徙郴州。”削秩,是将所有的官职封号去除,等同于平民。然后,厄运并未到此为止,不久又移送雷州编管。这相当于被送往雷州半岛劳动改造。
四年后,秦观逝世,苏东坡曾于扇子上亲书:“少游已矣,虽万人何赎。”